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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贝(续)
贝贝八(2)
方振国朝呆呆笑笑,亲切地唤了它两声:“呆呆——呆呆——”
话音没落,呆呆就又兴冲冲地跑到方振国跟前。
方振国摸了摸呆呆的脑袋。
突然,呆呆立起身子,一把抱住方振国的小腿,下半身又开始不停地前后摆动起来。
方振国顿时笑出了眼泪。
呆呆听到笑声,情绪更加亢奋。它越抱越紧,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圆圆的,粗硬的大狗鸡不断地渗出乳白色的液体。
老马顿时觉得颜面尽失,他不耐烦地嚷嚷道:“去……去……你个狗东西!给我滚出去!”
说完,他又抄起笤把,狠了它几句,然后连拖带拽地把它撵了出去。
贝贝见呆呆出了屋,也按捺不住跟着跑了。它们一前一后快乐地奔跑在绿郁葱葱的田野上。
方振国和老马一直聊着,直到黄昏才起身道别。
走出木屋,方振国站在葡萄藤下。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河旁,几个卷着裤衩在河边捉鱼虾的孩子,正拾掇着他们的小箩准备回家。灰蓝色的天空下,苍翠的万物披挂上了一层夕阳红的暮色。袅袅的炊烟从农家土制烟囱里升腾而起,而后迅速消散。那一刻,方振国心中有几分忐忑,几分恋恋不舍,更有几分担忧。他想再看一眼贝贝,和它作个别。他四处张望了望,隐隐约约地,他看见暮色中两个小小的影子还在远处相互追逐着。于是,方振国没舍得惊扰它,就这么悄悄地离开了。
贝贝由此拥有了一段精彩的乡村生活,那是它今生难忘的记忆。它热爱那块土地,它原本属于那里,它来自那里。烈日炎炎的夏天,它喜欢趴在凉荫荫的屋檐下看蓝天飞翔的小鸟,聆听它们的歌唱。它的傻同伴呆呆总会在这个时候和它嬉闹,咬它的的耳朵或者又骑在它身上想和它行一时之欢。贝贝会恼火,会冲它嚷嚷但绝不会伤害它。它不喜欢欺负弱者,它宁愿壮着胆子去和水牛打架,被它踹上几脚弄得到处是伤,也不愿意听见呆呆唧唧哇哇的讨饶声。呆呆很崇拜它,总是跟在它身后耀武扬威。只要它和贝贝走在一起,便不会有狗欺负它,而它甚至还可以去欺负别人。贝贝总是充当一个强者保护它,替它做出头鸟,为此贝贝没少遭皮肉罪。可贝贝乐意这么做,一个勇敢先行者的背后有几个忠实的“粉丝”跟着,这会让它觉得自己还有那么点伟大,有那么点价值。渐渐地,贝贝在当地出了名,它身后跟着的动物也就越来越多,这中间不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甚至还有一些四处被人欺凌的小野猫。它们成群结队地跟在贝贝身后,这情景很像黑社会里的大哥带着一帮为他两肋插刀的小弟,景象十分壮观。
短短几个星期,贝贝就完全适应了乡村的生活,精神状况更是一天好过一天。
方振国常常打电话询问起贝贝的情况,老马总会半开玩笑对他说:“贝贝呀,它早把你给忘了,在我这过的好得很呢!”方振国听到这话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以前他总希望贝贝的病能快点好,彻底好。可现在果真好了,他又有了一种失落,他觉得它好得太快没给他心理接受的过程,他本以为贝贝最起码会难过一阵子,或者为他生个小病什么的,这样至少可以证明它是思念他的,对他的感情是深厚的。这些窝在心里的话他没法儿和外人讲,别人也更不会理解。那天下午,他实在憋得难受,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跑到了陈医生那儿。他向他描述起贝贝的情况,陈医生耐心地听他叙述完后,兴奋地说:“很好啊,它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适应那边的环境,这在我的研究实例中是极个别的,这可真是奇迹啊!”
“可不是吗?确实太快了!连我还没适应,它都适应了。”方振国笑着直摇头。
“嗯?怎么?”陈医生有些不解。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方振国,发现他的眼睛略微浮肿,嘴唇乌紫,样子十分憔悴。“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话?”方振国诧异地问。
贝贝八(3)
“说了你可不要见气啊!”他考虑再三才说出口,“我觉得问题……问题可能不光是出在贝贝身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振国纳闷极了。
“你的行为……”陈医生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的行为怎么了?我不明白你的话!”方振国面带愠色。
“可能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吧,可是你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已经有那么点……”陈医生勉强地笑笑,“以前我没好意思说,按道理我是替你的狗看病。可我也一直在观察你,如果再这样下去,得病的恐怕不单单是贝贝哦!”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方振国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
“是这样的,”他说,“在我的研究中,凡是家里的宠物患有精神疾病的,都和主人的行为有一定的关系。也就是说,主人的精神状况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宠物。”
“我可没病!”方振国嚷了起来。
“你别那么激动,我讲个事给你听,”他开始细细回忆道:“前两年,我接触过一个病例,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抱狗来看病的是一个老太太。当时她浑身淋透了,情绪特别激动,嘴里一直嘀咕说她的孙女儿自杀了,临死前留了张字条给她,让她好好照顾这条狗,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呢?”方振国追问。
“老太太说她孙女儿的死是因为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很小的时候,小女孩的父母就离了婚,那女孩一直和她过,性格特别内向孤僻。于是,老太太就给她养了只狗,希望她能变得活泼开朗些。后来,这只狗一直伴随着这个小女孩的成长。女孩渐渐长大了,可忧郁的性格却没有改变多少。她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晚上也不开灯,她从不出去交朋友,唯一的乐趣就是和那只狗说悄悄话。她总是抱着它,有时连饭钱都省下来给它买好吃的。后来渐渐地,这只狗和她孙女儿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方说喜欢呆在黑暗里,有时会焦躁不安,甚至还常常莫名地流眼泪……”
方振国越听越入神,他觉得这和自己的情况竟有几分相似。
“再后来,女孩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大概十六岁吧,她偷偷暗恋上了同班的一个男孩。老太太当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她死后才知道是因为那个男孩拒绝了她。哎……”陈医生禁不住长叹一口气。
“真是个悲惨故事!”方振国的神情有些沮丧。“后来那狗怎么样了?”
“那女孩是在家死的。晚上趁老太太睡着后,吃了一瓶安眠药,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只狗一直趴在女孩的臂腕里。女孩被抬出去的时候,狗像疯了一样地追着救护车跑了好远好远。后来的几天,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它始终站在门前,不吃不喝,眼里总是泪汪汪的。又过了几天,它竟开始整日整夜地狂叫,叫得撕心裂肺。老太太没辙,带它去了很多医院,可都查不出病因。医生们说它的脏器已经开始衰竭,不名原因的衰竭。等它到我这儿来的时候,瞳孔已经放大,没有任何希望了!”
陈医生的话让方振国浮想联翩,他忽然想起贝贝不久前救他的那个晚上。那一夜他突发心脏病,贝贝为了叫醒他几乎喊破了嗓子,它不停地舔他的脸,用爪子使劲地扒他,然后扯着他的裤脚拼命往外拖。他知道,如果那晚不是翠姨听见贝贝的叫声,很难说他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方总,你在想什么?”陈医生看到一旁若有所思的方振国,轻声问道。
“嗯?没……没什么。”方振国猛地回过神来。
“其实每个人都可能会有阶段性的精神问题,不奇怪的。记得你上次和我提起你故去的妻和已出国的女儿,还说自己老失眠。你仔细想想,如果你的家庭正常和睦,可能你就不会这么看重与狗的这份感情了!”陈医生委婉地说。“当然,我只是给动物看病,对人不是我的专业,而且刚才的那番话是出于朋友的好意,不是医生对病人,我可没给你下什么结论,你别太在意啊!”
贝贝八(4)
“呵呵……”方振国不自然地笑笑,“和你们精神科医生谈话就是紧张,没准儿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说成精神有问题了。”
“哈哈……”陈医生也笑了,“不过,说实在的老方,可能你是太寂寞了,毕竟人的年龄在这儿,岁月不饶人呐!依我看,你身边真的应该找个人好好照顾照顾你。”陈医生语重心长。
“找人?”方振国一脸纳闷。“家里的佣人不少啊!”
“呵呵,你可真会开玩笑,我是说找个女人。”
“女人?”
“当然!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或者说叫妻子。”
“妻子……”方振国淡淡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方振国做了个梦。他梦见一个荒凉的村庄里有一间破旧的老屋,屋门前杂草丛生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女孩低着头,轻轻地哼着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声音幽怨、凄婉。他悄悄走上前问她,你怎么了?女孩缓缓抬起头,忧伤地看着他说,我很孤单。他指着破屋又问,这是你的家吗?女孩点点头,说是的。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女孩一下子就哭了,她说屋里没有人。
几天后,方振国收到了一封女儿的E-MAIL。
亲爱的老爸:
又提起笔给你写信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在电话里总是很难表达。前几天,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每次听到你的声音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又把电话挂上。过几天,就是妈妈去世整整四周年的祭日了,往年的这一天总是我们俩一起给妈妈上坟,可能是因为我现在身处异乡的缘故吧,对她更加思念,好想告诉天国的妈妈我很想念她!
记得上次放假回来,发现妈妈和我的房间还和过去布置得一模一样。窗台上,那盆妈妈最喜欢的素心兰花,开得还是那么美。翠姨告诉我,你每天都亲自给花浇水,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久。阳光下,叶子碧绿,花瓣雪白雪白,闻上去好香。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妈妈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边,那种感觉很温暖,很温暖……
爸,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很奇妙的感觉,我觉得妈妈没有离开我们,只是这次采风,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罢了。记得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妈妈回来的那一天。每次,我都会迫不及待地翻开她那些色彩斑斓的画稿,然后趴在小凳子上开始不着边际的想象。晚饭的时候,她总会给我们讲一路上奇异的故事,妈妈口中外边的世界是那么美丽,令人神往。还记得那时,我总会问一些笨笨的问题,你们都咯咯地笑个不停,老说我是“傻丫头”。现在回忆起来,相聚的日子是多么温馨,多么难忘啊!
我就这么从一个懵懂的孩子渐渐长大了……
妈妈教会我如何去爱这个世界,去体会生命中不同的感受。过去她常说,超越自己才能真正体验到生命的价值。可能就是因为她的这种豁达,让我觉得四年前夺走她生命的那场万人海啸,变得不真实。在我脑海中,永远定格的画面是她背着行囊离开家的那个背影,总感觉有一天,她还会带着那些画稿和故事回来,这一次她的画肯定很多很多,故事可能几天都讲不完。
我对妈妈的记忆在甜蜜中透着一丝酸楚,常常觉得孤独,无助,有时偷偷地也想哭。可是,妈妈最不喜欢看见我哭。记得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勇敢并不表示不害怕,它的内涵远比不害怕要丰富,勇敢者不一定会永生,但胆怯懦弱的人注定一事无成。所以,每次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我都赶紧把它擦掉,我不希望被天堂里的妈妈看见。
在国外的这一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妈妈曾经说的那些话,我也渐渐开始明白。每当我一个人漫步在巴黎的街头,我总会想,我这是在沿着妈妈的路继续前行,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鼓励我。所以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虽然在这里我不是最优秀的,但我总告诉自己我会是最努力的。我知道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都应该勇敢地面对生活给我的考验,应该更加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
贝贝八(5)
爸爸,如今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牵挂的人。前阵子,翠姨偷偷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的心脏病又发了,幸亏贝贝发现,她们才及时把你送进医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么大的事你却在电话里和我只字未提,还让翠姨也瞒着我。当初你让我出国,我心里就很担心,没有妈妈,我又不在身边,你会过得好吗?
作为女儿,我想说一句但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我真的希望你能试着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就像当初你替我改变生活一样,现在我才知道你原先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再写下去恐怕就要天亮了。就此搁笔,希望你一切都好。
永远爱你的贝贝
于凌晨
贝贝九(1)
自上次从兽医院出来,陈医生的话就不停地方振国脑海里涌现:“通常家里宠物患有精神疾病的,都是和主人的行为有一定的关系。主人的精神状况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宠物……”他是否真如陈医生所说,精神已经开始出现一些问题,只是自己全然不知呢?方振国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句话。还有女儿的信,那段含蓄的劝说,“我真的希望你能试着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或许,他生命中现在确确实实需要一个女人了。对,他是一个男人,没错。他当然会有需要,对女人的需要,他有的是钱,如果他想,他尽可以去找。他身边漂亮、能干的女人满把抓。虽然他以前也考虑过,但却始终无法跨越这一步。他无法想象自己抱着别的女人躺在那张曾经和妻拥有过温情的床上,这会让他觉得是对妻的亵渎,让他感到恶心,受不了。可如果他和别人这么说,别人会怎么想?会觉得他很崇高?很伟大?不,他身边的富贾们只会以为他在开玩笑。背地里,说不定还会把他当作一个笑柄,一个傻瓜,或者一个性无能。总之,没有人会觉得他伟大。因此,方振国不屑于和他们谈这些。但从他内心而言,他就是无法忘记死去的妻,妻的美丽,聪慧、执著,以及高雅的艺术气质,让所有女人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是的,他是需要女人,他太孤独了,但他需要的又不单单只是个女人,他要的是一个他爱的女人。
因此,妻去世以后,方振国一直很少参加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他总试图回避。可现在事情慢慢会有所不同,因为他开始不断地提醒自己,他必须走出来,走出那个狭小的圈子,扣开那扇封闭的心门,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从那以后,他开始不拒绝出席一些宴会,尽管从他内心而言,并不十分乐意。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琳达。
那是在一个大型的慈善酒会上,本城的商业名流聚集一堂。很少出席活动的方振国像是这次酒会的主角,人们都很关注他的近况,纷纷过来和他交谈。方振国在社交场合表现出的每一个细节,无不散发着一个成功男人的魅力。
酒会没开始时,方振国就觉得有一双眼睛始终在跟着他。
贵宾席的椅子上她的动作极为优雅,身子微侧,透过薄纱的珠光色红长裙,那双迷人的小腿若隐若现。她的左胳膊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两个细长手指托起尖尖的下巴。她很年轻,顶多不过二十多岁。眼睛长长的,眉梢微微上扬,鼻子不算高可很小巧,配在她那张不大的脸上很秀气。她嘴唇性感,呈现出淡淡的樱桃红,嘴角旁有一颗性感的小黑痣,乌黑亮丽的碎发看似随意的散乱在肩上,妩媚动人。
方振国禁不住心头一颤。这和二十年前,他在大学校园的联谊会上第一次见到穿红长裙的妻竟有那么几分相似。
酒会开始时,她从贵宾席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台上。那一刻,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的每个微笑,眼神和每句话,都足以让在场所有的目光停留。
“作为本次慈善酒会的主持人,首先我要……”她向台下扫视了一圈,直到将目光再次锁定在方振国身上,然后对他投以撩人的微笑。
酒会不断进行着,他们的目光总能在不经意间一次又一次碰撞。
进入自由阶段时,她端着一杯红酒,款款向方振国走来。
“你好,方振国先生。我叫琳达,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她与方振国轻轻碰了一下酒杯。她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牙齿。
方振国很绅士地点了点头。
琳达用她那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前额几缕卷曲的刘海。这让她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清澈动人。“呃……”她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开口却又停下了。
“怎么?”方振国的目光再一次在她身上停留,她们离得很近,近到似乎可以听到对方不太均匀的呼吸。
忽然间,一道耀眼的光射进了方振国的眼睛,那是她镶满水钻的波浪形长条耳环,它在酒会眩目的的灯光下,摇曳着动人的身姿。方振国禁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耳环很亮,很长,一直快垂到她的脖颈。她白皙的脖子到圆润的双肩,那是一条少有的迷人曲线。
贝贝九(2)
“哦,不,没什么……”她呢喃着,声音宛如云雀般动听。
这时,她看似随意地用手勾了勾裙子上细溜溜的肩带。这让方振国的眼睛又不由地注意到她露胸式的红长裙。她半露着浑圆丰满的酥胸,似乎是在考验所有男人的想象力。
“真的没什么……”她用那迷离的眼神望着他,娇媚地说。
“呵呵……”方振国笑了,笑得很大声,他已经很少这样笑了。
她羞怯地抿了抿樱桃般得小嘴,又甩了甩飘逸的长发。
“这是我的名片,方总!”她放下手中的酒杯,双手呈向方振国。
上面写着:琳达,某某集团创意总监。
“不耽误您太多时间。如果贵公司有需要,尽可以找我。”她含情脉脉地说。
琳达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一股迷人的香韵缱绻而来,这股诱人的香韵散发着动人心弦的魅力,在方振国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那一晚,琳达所表现出得高贵,大方、幽雅,让人不会相信她出生于南方一个小城的农村。而她那颇有欧美风情的名字——琳达,也不是她的真名。至于她和方振国那一晚的相识,更不像大多数人想的是出于偶然,而是一个精心的策划。
很多人说,琳达的美和任何女人都不同,她的美具有一种高贵的震慑力。这种震慑力里蕴藏着自尊、敏感、以及她特殊的经历。琳达的母亲是当地的农村小学教师,一个贤惠明理的农村女人。年轻的时候,和琳达下乡做知青的父亲相爱并结合,他们由此拥有过一段激情的岁月。可好景不长,很快知青回城,经济拮据的他们长期分居两地。渐渐地,感情在这种时间和空间的消磨下变得脆弱,没有激情。终于在婚后第三年,他们分了手。那年,琳达只有两岁。两年后,她的父亲在城里再婚了,而母亲却始终没再嫁人。一直以来,琳达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不在她面前抱怨父亲。她很小的时候,只知道父亲在离村镇很远的城里上班。每到过年,母亲给她洋娃娃的时候,总说那是父亲赚钱买给她的。直到十二岁时,她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离了婚,母亲整整瞒了她十年。琳达有时觉得母亲很伟大,有一种奉献精神。母亲对谁都和颜悦色,总替别人着想,可以容忍一切不公的待遇。可有时,琳达又觉得母亲很懦弱,没有自我,逆来顺受;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别人,到头来自己却一无所得。琳达恰恰与母亲相反,或许那是因为她身体里流淌着更多他父亲的血液。她要强、独立、总企图改变命运。她不愿像母亲那样在一个小地方窝一辈子,干那些默默无闻的事。她要活得精彩,要出人头地,要让后半生的母亲过上真正富裕的生活。
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琳达。十八岁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踏进象牙塔的那一天,她知道这就是她实现梦想的起点。在大学里,她的漂亮和精明赢得了各种抛头露面的机会。也就是在那一年,她认识了她的男友,男友家庭条件优越,父母都是政府高官。虽说琳达爱得并不纯粹,但在大都市里,漂亮、聪慧、怀揣梦想的女孩儿比比皆是,人人都在寻找机会,所以没人会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不妥,琳达也心安理得。短短四年,一晃而过。毕业后,琳达的男友想去美国。他说,要为他们的未来创造一番更广阔的天地。琳达起初很犹豫,她担心他们的事会有变化,可又想,如果男友在美国扎下根,再把自己接过去,那岂不是更好?所以最后她还是同意他去了。男友刚走的那半年,他们还频频通电话,E-MAIL。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友信中的文字变得越来越短,他们的电话也是越通越少。据说,男友还换过几家公司。慢慢地,琳达发去的邮件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尽管如此,琳达还是不愿相信这就是她几年来对这份感情努力的结果。后来,在一次同学会上,她听说男友半年前就在美国结了婚,对方是个当地的华裔,并且他还拿了绿卡。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崩溃了。从那以后,她开始坚信一个道理,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人只是在利用自己的优势想方设法索取的更多,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如果她想过得比别人好,就得精心创造一切机会,并且牢牢把握时机。于是,在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后,方振国走进了琳达的视线,他的为人、经历和背景,这些在琳达看来都再合适自己不过。因此,在那个晚上她让方振国深深地记住了她。
贝贝九(3)
那一晚之后,琳达的那些看似无意的电话,那几声深情的问候,在方振国孤寂的内心溅起了阵阵涟漪。对于琳达的感觉方振国自己说不清,有时觉得她有妻的成熟和睿智,有时又觉得她有女儿的青春和俏皮,而琳达在这两个角色的转换中做得更是无可挑剔。
很快,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三个月后的一天,方振国第一次把琳达带回了家。
琳达踏进方振国家门的那一刻,她嗅到了一种味道,一个女人的味道。院里的雕塑,窗台上的素心兰花,墙上的油画,以至于别墅里各个角落的陈设,都深深地刻上了那个曾经的女主人的印记。
翠姨悄悄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尽管太太去世这几年,她也希望老板能重新找个人,不至于太孤独。可是,当这个女人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又接受不了,心里甚至还替死去的太太抱不平。方振国向翠姨介绍琳达时,翠姨不自然地笑笑,她也搞不清自己生得是哪门子气。她观察琳达的举手头足,然后不自觉的就会拿她和太太比。她看不惯琳达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也听不惯她那嗲声嗲气的声音,很多地方她都看不惯。要知道,一个仆人如果伺候她的主子时间过久,就有可能无法忘记主子生活的点点滴滴,而这对于她伺候新的主子来说,又是最要命的。
可琳达却不会关心翠姨的这些想法,在她看来翠姨不过是个下人。她没有时间,更没有兴趣知道她在想什么。因此,她对翠姨的态度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这使得翠姨更恼火。当方振国让翠姨带着琳达在家里四处转转的时候,她便趁着这个时机,滔滔不绝地大谈过去方振国和太太是如何如何的恩爱,还向她兜底说自己在这个家中干了多少年,并且是处于怎样重要的位置。翠姨说得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琳达只是不动声色地听。待翠姨说完之后,她挑了一下眉梢,似笑非笑地说:“翠姨,这些事儿可能我没你知道得多,谢谢你告诉我。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你说对不?”翠姨被她这么一激,脸刹时一阵红,便不再多说了。琳达知道如果她想在这个家占据一席之地,还得下不少工夫,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定的。
随着方振国和琳达感情的一步步加深,家里也开始发生一系列变化。别墅墙上那几幅妻的油画,换成了美国当代几位年轻艺术家的抽象画;窗台上,那盆素心兰花的旁边又多一盆白玫瑰;翠姨对琳达开始和颜悦色,再就是方振国的床上多了一股摄人魂魄的女人香。
琳达就这么不知不觉融化着方振国孤独的心,那段日子,他们一起出入各种社交场合,高档的私人派对和一些重要的商业谈判。很多报纸也都纷纷登出了方振国和琳达秘密拍拖的消息。当琳达发觉方振国对此似乎还有顾虑时,便立即主动召开了一个大型的记者招待会,澄清他们只是工作上的关系,没有任何情感纠葛。
记者会开完后,琳达回到办公室看见方振国正坐着,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浸湿了她浓密睫毛,顺着她秀气的脸庞滴落下来,那每一滴眼泪仿佛都写满了她所遭受的委屈。
方振国紧紧地抱着她,替她擦着脸颊上的泪,喃喃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时机还没到……”方振国有些不知所措,他吞吞吐吐地,“我原本想的是……是等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等结婚了再……”
琳达轻轻把手放在方振国的嘴唇上,温柔地抽泣着,“别说了,我懂,我什么都明白……”
方振国把琳达拥得更紧了。
琳达娇柔地依偎在方振国的怀里,她不住地呜咽着,犹如一只折翅的小鸟。
从那以后,方振国不再顾忌人们的议论,他似乎默认了这件事。他和琳达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那么甜蜜、浪漫。他喜欢和琳达悠闲地漫步在夕阳下,更喜欢和她坐在花园的摇椅上聊天。有时,他仿佛觉得妻又回到了自己身边,这种幻觉让他沉溺,他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他们快乐地享受着每一天……
贝贝九(4)
直到有个早晨,方振国突然接到老马的一个电话,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贝贝十(1)
事情还得从贝贝下乡后的第三个月说起,也就是方振国遇见琳达的前不久,贝贝也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叫小花,说到血统自然和贝贝没法比,是只串种的白色金巴狗。它的耳朵和背上有点儿黄色的杂毛,眼睛很大,有个黑黑的小扁鼻子,它下颚的牙齿微微突出,这让它看上去脸上仿佛总挂着笑容,温柔而亲切。小花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儿,脖子上还系了个金色的铃铛,跑起路来发出悦耳铛铛声。它性情温和,从不乱嚷嚷。据说它是城里人送来的,在这个村上可就是最名贵的狗了。说它名贵倒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因为它的主人是村上的书记,在当地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贝贝会让小花爱上自己,还源于它和胖毛的那场恶斗。小花原是胖毛的相好,胖毛之所以叫它胖毛,固然是因为它胖,但胖也分很多种,有的胖得可爱,有的胖得强壮,而胖毛的胖属于胖得臃肿、累赘的那一型。其实小花谈不上爱它,有时甚至还有点讨厌。比如它很烦胖毛每次都眼屎巴巴地望着它,用那种色迷迷的眼神。还有,胖毛的嘴里总有一股臭鸡蛋味,那是他的主子经常喂它鸭屁股造成的。胖毛的主人在村里承包了个采石厂,在村上也算是个不小的暴发户。因为和村书记是邻居,加上两家有权钱交易,关系非同一般,平时走动很频繁,因此,胖毛和小花似乎也就成了板上定钉子的事。虽然胖毛长得难看,脑袋也不好使,但它对小花确是一往情深。小花试图拒绝它,但因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之它平时家教甚严,很少有外出同异性接触的机会,也就半推半就默认了这桩婚事。贝贝之所以会半路杀进来,还得归咎于呆呆惹得一场祸。原来呆呆,不光是呆呆,应该说整个猫耳庄的“单身汉”都垂涎小花的美色,它们中间有些“小伙子”的条件也不比胖毛差,什么生产队长家的阿黄、杂货铺家的二蛋……等等。在它们看来,胖毛之所以能得到小花,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所以它们分外眼红。于是,它们决定暗地里要好好整整胖毛,不让它那么逍遥快活。可它们在村上又是有身份的“贵族”,做这种偷偷摸摸见不的光的事要是被传了出去,那可是丢面子的大事。因此,它们想了个万全之策,找来呆呆,然后故意把它引到书记家后院的草垛旁,呆呆正巧看到小花,它看到小花第一眼,狗鸡就硬了起来。它激动地想跳过围栏,可好几次脑袋都撞到了横梁上,它跌跌爬爬好不容易翻了进去,就直朝小花身上扑去。小花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叫个不停。就在这紧急关头,胖毛英勇地奔了过来,与呆呆开始了一场撕杀。结果,呆呆不仅没有吃到小花“豆腐”,还挨了胖毛一顿暴啐。胖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家时,被贝贝看见了,它当然不能容忍别人欺负自己的同伴,它也就是这样被卷进这场是非中的。至此,不得不承认阿黄和二蛋这个一箭双雕的计划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可它们没想到的是,贝贝搅和进来后,小花居然会爱上它,并且成全了它们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天,贝贝领着呆呆去找胖毛算帐。到了小花家后院,贝贝纵身一跃,轻松地跳过了栅栏。只见,胖毛正陪着小花在院子里享受日光浴,看上去极其惬意。贝贝的突然出现吓了胖毛一跳,它警觉地连退几步,然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它心想,这下自己又可以在小花面前露一手了。一想到前几天和呆呆的那场战斗,自己有几处打得还不够漂亮,正一直为此懊恼呢,现在居然又有个倒霉鬼送上门来,这不是又给自己树立英雄形象的机会吗?它想着想着,差点得意地笑出了声。贝贝站在离它们只有一米不到的正前方,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它不知道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在想些什么,它只觉得它长得很滑稽,以这样的长相来估计它的智商肯定高不了,它所想的也准是些无聊的事。贝贝看着它,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屑。这时,一旁的小花胆怯地瞅了瞅贝贝,接着便不由自主地向墙根儿缩了缩。虽然胖毛还没有同它开战,但小花却能十足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体里所蕴藏的英武和霸气。突然,胖毛趁贝贝毫无防备之际,瞪着通红的双眼奋力向贝贝冲去,它咧开大嘴对着它的耳朵就是狠狠地一口。刹那间,贝贝的耳朵被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它的表情霎时有几分痛苦,但随即又放松下来,“这个杂碎一样的货色,难道只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吗?”它的眼神中充满了藐视,无所畏惧地向胖毛一步步逼进。胖毛开始有些紧张,它觉得面前的这个家伙杀气很重,可能会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于是,它虚张声势地朝贝贝大吼了两声,也给自己壮胆。可贝贝不理会,它暗自好笑,心想,原来这就是它所有的伎俩,简直太小儿科了!贝贝越向前逼近,胖毛就越紧张,它的后腿甚至有点发软。“不行!我可不能在小花面前像个孬种!”胖毛心里直发虚。就在贝贝龇起牙的那一瞬间,胖毛唰地又向它冲去。这一次,贝贝眼疾嘴快,它牢牢地咬住了胖毛的颈子,然后揪起它胸前的长毛,头用力一甩,将它远远地撂开。胖毛还不甘心,它努力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喘着粗气。这时,它瞟了一眼贝贝受伤的耳朵,灵机一动,接着又向它流血的伤口处发起进攻。这下,可把贝贝惹火了,它头猛得一侧,胖毛扑了个空。然后,它又迅速掉转头,再一次死死地咬住了胖毛的脖子。胖毛痛苦地挣扎着,它越挣扎贝贝咬得越使劲。眼看着贝贝的半个大牙已经抠进了胖毛脖子上的赘肉里,鲜血直往外冒,胖毛这才哆嗦起来,它知道如果它再耍什么把戏,可能小命就没了。于是,它不敢动弹。可贝贝不依不饶,它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必杀的冷光。只见,胖毛脖子里深红色的血顺着贝贝雪白的牙一滴滴地流下来,染红一地。小花看到这幅情形,它吓傻了。这些天来,突如其来的怪事接二连三在它身上发生,它长这么大从没像这几天经历这许多惊心动魄的瞬间。就在小花心乱如麻的时候,它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沉闷的哀号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国度,苍凉而绝望。不,这声音很近,近在咫尺。小花猛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是胖毛?是从它喉咙里发出来的?”小花吃惊地望着它,这是它头一回见胖毛如此颓丧。胖毛在乞求,它乞求贝贝能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它投降了。胖毛一遍遍地叫着,求饶着,它眼眶周围的毛都湿了。贝贝终于领会了,它渐渐松了口。胖毛一下瘫倒在地上,许久,它黯然地望着小花。这时,呆呆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它得意洋洋地在胖毛面前晃上几圈,然后故意摆上几个POSE,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尊容,它倒更像是这场决斗中战胜敌人的勇士。胖毛怯懦地向后退了退,它又望了一眼小花,便悄悄地逃开了……
贝贝十(2)
此时此刻,院落里的小花深情地望着贝贝,它觉得它身体里忽然划过一道流星,那道流星给它带来温暖和幸福,这种感觉很奇妙。它回眸起贝贝战斗的那一幕幕,忍不住又仔细地打量起这个蒙面骑士般的“男人”。它英勇、帅气、刚毅……这是小花在“少女”时代梦境中才能经历的美丽故事,它简直不敢想,它爱上了它了,就在那一瞬间。
小花慢慢走到贝贝身边,它贴近它,然后轻轻地舔了舔贝贝还在流血的耳朵。
它想记住这个味道,这个仅属于勇敢者的味道。
从那以后,它们就谱写了一首动人的爱情之歌。小花每天都在院落里张望着,它看着远远的青山、瘦瘦的枣树、渺渺的湖水……看着看着,有时竟泪汪旺的。它思念着它的情人,苦于它们无法相守。它知道贝贝在等着它,呼唤着它。是啊,贝贝整日整夜地站在书记家后院的小土坡上,不肯离去。它总是趁人不在的时候,才能跳进去和小花温存几分钟。即便是几分钟,它们都觉得是那么甜蜜、幸福。后来,它们相爱的故事传遍了整个猫耳庄,村民们个个都觉得很滑稽,他们纷纷劝书记成全这对“情侣”,说包办“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可书记大人对此事却始终没有松口,他怎么都觉得村民们嬉皮的议论像是在讽刺他养了个不检点的女儿。直到有个晚上,贝贝在雨中全身淋透仍然不断地发出动情的求偶呼唤,这才感动了书记的老婆,她偷偷把小花放了出去,圆了它“少女”时代的那个梦。
小花狂奔着,狂奔在瓢泼大雨中,在凄迷的夜色中,在呼啸的狂风中,在萧瑟的树影中,在黑暗中,泥泞中,在所有爱与被爱的渴望中,在痛苦和欢乐的边缘中,在它和贝贝的爱情中……
它们忘记了一切,快乐地奔跑着,从黑夜到黎明……
黎明……黎明有多远?很远吧,也许比想象得还要远。
清朗的蓝天,飒飒的秋风轻柔地吹着。它们在金色的水稻田里交媾,把彼此最激情、最猛烈、最温润的爱奉献给对方,它们相拥着,喘息着,扭动着,尖叫着……它们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洒在这块充满梦幻色彩的土地上,它们要让这一刻在时间回廊中静止,凝结成记忆中的永恒。
这三天,就是永恒的三天。
小花开始真正知道什么是幸福,每当它看到贝贝清澈的眼睛,听到它急促的呼吸,嗅到它身上淋漓的汗味,它都想吻它,想告诉它,它是多么爱它,多么想和它撕守在一起。如果繁辰陨落,它愿变成一道光,照亮贝贝漆黑的世界;如果湖海干涸,它愿成为一滴泪,流进贝贝干涩的眼睛;如果群山崩裂,它愿化为一片云,托起贝贝飘去世界的另一端。如果……太多的如果……
然而,当小花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恍惚中,在荒凉的土坡上,它仿佛又看到了那栋曾经充满温馨的红色小楼,听到了主人们一声声焦急的呼喊,嗅到了胖毛身体里那一丝寂寞消沉的气息。猛然间,它的眸子里闪过了一道泪光。是的,它无法选择永远幸福,它爱它的家人,它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或许,幸福是伴着眼泪而来,就注定得随着眼泪而去吧!它得回去了,也该回去了,毕竟那里是它生活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地方,那儿才是它的家啊!
这就是幸福,它凋零的速度永远比来时仓促,短暂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小花是顺着原路回去的,顺着它来时狂奔的那条路。不过那个晚上,没有雨,只是它的脚步变得慢了很多,没有坚决,没有狂热,没有幻想,只有犹豫,只有平静,只有责任……
贝贝站在高高的草垛上,借着朦胧的月光远远地望着小花,直到它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贝贝十一(1)
方振国接到的电话那一天,就是小花回家的当天。老马在电话里告诉他,猫耳庄的村书记因为小花和贝贝“私奔”的事被传了出去,气急败坏,狠狠地将小花揍了一顿,然后把它反锁在房里,再不给它出来。而贝贝为了能见上自己心爱的“姑娘”,即便被书记打得遍体鳞伤也还要去找它。老马没办法,就只好把贝贝也关起来。可书记仍不罢休,他恼羞成怒地非要让贝贝离开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并且还发了最后通牒,限定他在三天之内务必把狗带走,否则后果自负。
方振国挂上电话就匆匆赶去农场。一路上,他既好气又好笑,书记村霸王的口气,贝贝可笑的“私奔”,还有自己,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老被只狗没完没了地折腾,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赶到农场时,已是黄昏。天边的几抹残霞渐渐向云端消散,枯黄的落叶撒满了村庄的小路,田间的庄稼汉们正扛着锄头、镰刀,向炊烟冉冉升起的地方走去,那橘色的光,映衬在他们一张张疲惫的脸上。
方振国踏进小院,只见呆呆正守在门口。它一看见方振国,便激动地冲上来,扯着他的裤脚就往里拖。方振国跟着它,没走多远,呆呆就在一间废旧的小木屋前停了下来,汪汪叫了两声。
方振国轻轻拉开门销,就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昏暗中,他只觉得有个黑影箭一般地蹿了出去,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影子就“嗖——”地消失了。
于是,他开始在农场周围四处寻找,不停地喊着贝贝的名字。一个多小时下来,眼看天都快黑了,他越找越急,越找越恼火。
最后,终于在书记家西边后院外的一个小土坡上,他远远地看见了贝贝。
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冲它大吼道:“贝贝,贝贝!你给我过来!”
贝贝猛回头,歪着脑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黄昏里,它根本看不清,它只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
方振国更火了,他顺手捡起地上的枝条,大步流星地朝它走去。
“我叫你过来,你听到没有?”他提高嗓门喊。
贝贝一动不动,疑惑地盯着他。
“贝贝,贝贝!”方振国又冲它大喊几声。
是主人?真的是他!它睁着圆圆的眼睛,傻傻地看着方振国,头脑在瞬间竟一片空白。
方振国举起枝条,对着它的背狠狠地抽去。
贝贝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它委屈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又做错了什么。此时此刻,它是多么渴望主人的一个拥抱,亲吻,或是几句安慰。这些天来,它遭了太多的罪,小花离开它,书记打它,老马关它,现在居然连这么多天都没见到的主人都抽它,这到底为什么?它努力地想啊想,可脑袋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出。它累了,累极了……
贝贝在方振国的脚边趴了下来。这时,方振国才仔细打量起它。他再没想到贝贝会如此狼狈,它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浑身脏兮兮,身上好些泥巴结子。它左半边耳朵耷拉着,眼睛通红,布满血丝。方振国四处看了看,竟还发现土坡的周围血迹斑斑,鲜红得刺眼。
他顿时懵了。
他低下身想去抱它,哪料贝贝突然向旁边挪了几步,然后费劲地立起身子把爪子扒在院门外的栅栏上,动作迟缓而吃力。它痴痴地望着院落里的小楼,用嘶哑而近乎绝望的声音哀号着,那一声声地,直逼方振国的心。贝贝孤寂且凄楚的哀鸣仿佛是在诉说内心无尽的悲伤。不多会儿,它挺了挺僵直的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将右腿微微抬起。它的腿剧烈地颤动着,方振国猛然发现它的后腿上绽开了好几处半寸长的伤口,上面的鲜血还没有凝固。
方振国感到一阵心酸。
“贝贝,贝贝……”他声音颤抖着。
贝贝一脸忧伤,怯懦地望着他,不敢上前。
方振国慢慢蹲下来,把手中的枝条扔在一旁,哽咽地说:“贝贝,到这儿来,到爸爸身边来……”
贝贝十一(2)
贝贝呆呆地站着,猛然间,它的眼睛湿润了。
方振国张开双臂,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吗?……”
贝贝仿佛听懂了,它瘸着腿,一拐一拐,艰难地向他身边挪去。
方振国猛得站起来,一把将它抱住,紧紧地抱住。
贝贝依偎在他怀里,像个孩子。这是所渴望的一个拥抱,这个拥抱熟悉而温暖。
方振国怜爱地抚摸着贝贝脏兮兮的脑袋,只见它依然死死地望着小楼上的那扇窗户,不肯离去。
方振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抱着它站到了土坡的最上面,用颤抖的双手把怀中的贝贝慢慢举起,托过头顶。
贝贝更努力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远远地,透过那扇窄窄的玻璃窗,似乎可以看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贝贝一直那么望着,很长时间,方振国就这么托着……
天渐渐黑了,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落了下来,鸟儿也不愿停留,“唿——”地一声飞走了。
贝贝就这么恍惚恍惚地被方振国抱上了车,它疲惫不堪地望着他,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
车终于开了。
窗外,风呼呼地吹着,那委婉的旋律不是在泣诉,而是在轻轻地吟唱。它们祈盼着贝贝快点睡去,然后做个轻松的好梦,等一觉醒来,把所有的痛楚都忘得干干净净。
渐渐地,车越开越快,终于隐没在了这条乡村小路的尽头……
贝贝十二(1)
回到家,贝贝就一直昏睡,方振国望着它,既怜爱又无奈。每当他看到贝贝后腿上那几处显眼的伤口,想到帮它清理时,它发出的尖利呻吟声,他就会不自觉的想象村书记棒打贝贝的情景,他想得越多,就越咽不下这口气。事实上,猫耳庄村书记的嚣张他也有耳闻,不过气焰如此张狂他倒是没想到。既然那家伙把自己当成地方一霸,糊涂得不论青红皂白,什么蚂蜂窝能敢捅,那就让他明白一回,让他好好吃吃苦头,长点记性。方振国忿忿地想。于是,他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几天后,在猫耳庄传开了一则令人乍舌的消息。村民们都沸沸扬扬地议论着,其中村民豁嘴大嫂最擅长表演,她叙述时手舞足蹈,吐沫星子肆无忌惮地从嘴上的那个豁洞里飞出来,并且她乐此不疲地见人就说。“前两天哦,一个黑不隆冬的晚上,书记王麻子在镇上的饭店吃完酒,怂劲上来了,钻进‘艳红’洗头房找小姐,”豁嘴睁大眼睛,侧着身子,遮起半边嘴,神秘兮兮地对旁边人说:“你呀晓得找的是哪个啊?”她一边说,一边挺着胸脯,扭着屁股摆动起来,“对咯!就是那个奶子最大、屁股最翘的骚╳小红嘛!王麻子跟她快活过以后,裤子一提,急赶急跑回家,哪晓得?……”豁嘴突然停下来,嘿嘿一笑,然后故意伸了伸脖子,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走到半路哦,不晓得从哪里冲出来一帮人,把他拉到墙根就劈头劈脑地豁他哟!那豁得哟,他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咯,头上的血淌得呼呼地哦,要不是及时送到医院,他那条老命都没了哦……”豁嘴不停地咂嘴。“这下好咯,头包起来了,腿也上了石膏,看样子躺床上两个月都爬不起来,看他老鸡巴还折腾什么屌东西……”豁嘴幸灾乐祸,笑得眼泪水直淌。她用手不停地擦脸,又抹去嘴窝子里溢出来的口水,兴奋地说:“你们还不晓得呢,王麻子神得很哦,他居然还编了个故事,说自己体察民情不慎在滑到沟坎里去咯,据说镇政府还给他报销医药费,算工伤唷!更滑稽的是,他老婆还当是真的,心疼得不了呢!你们看,这算是哪门子的新鲜事啊!……”
这件事传开后,成了本年度村上最大的新闻,村民们的业余生活就此变得更丰富多采,他们把此事当成茶余饭后重要的娱乐消遣话题,这个新话题远比书记家“千金”小花与贝贝的“私奔”事件来得新鲜、刺激得多,这种爆料在猫耳庄这种小地方真可以称得上是“千年等一回”。可常言道,有人欢喜,有人忧。我们可怜的书记大人在此事件中莫过于是最难堪的角色,除了自己不检点的私生活被曝光之外,这顿飞来的毒打更让他的皮肉遭了不少苦头。可令他最懊恼的却是他想不出到底是谁干的,这一点对他来说最头痛。他糊里糊涂过了大半辈子,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也不知道得罪没有。一直以来,他最大心病的就是老婆长得丑,一辈子没玩过几个女人,本想趁退休前的这段好时光再潇洒走一回。现在,快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自从他挨过这顿打后,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他白天谨小慎微,晚上天不黑就赶回家。几天下来,他老婆高兴的不得了,人前人后地夸他变得顾家了。不仅如此,书记大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头脑里捋一遍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先是近一个月的,再到一年前的,接着是十年前的,最后竟到了他四、五岁时的。结果不出两个月,他就开始大量脱发,谢了顶,还落下了个失眠的毛病。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挨揍是因为一条狗的话,没准他都会发疯。
虽然书记挨揍,方振国出了口恶气,但贝贝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它昏睡一天后,终于醒了。可睁开的眼睛的第一时间,它变得极其慌乱,楼上楼下的疯跑、乱蹿、怒吼,像在寻找什么,它总试图冲出家门,并且不吃不喝。方振国觉得它的病可能会就此复发,心情沉重得简直难以言表。半天后,贝贝又出现了另一番状况,要么嗜睡,要么呆呆地发愣,不让任何人靠近。方振国心想,它的精神肯定是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或者说极其混乱中。因此,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只得像过去一样时时刻刻守着它,不断安抚它的情绪,顿顿给它做好吃的、哄它。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琳达中眼中是不可思议的。她搞不清家里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多了只行为和长相都极端怪异的狗,而且方振国居然不上班天天陪着它。这事弄得她有点晕,实在想不通。每次,琳达想开口问他时,方振国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根本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贝贝十二(2)
两天后,贝贝的状况渐渐有所好转。一个清早,方振国正躺在床上抽烟,突然听到门外一阵爪子扒门的声音。于是,他便起身开门。门一开,只见贝贝箭一般“唰——”地钻进他们的被窝。睡梦中的琳达还不知道,她迷糊迷糊地只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不停地在它大腿间蹭来蹭去。突然,她觉得不对劲,猛得睁开眼一看,顿时尖叫起来。她吓得脸色惨白,来不及反应就赤条条地滚到了地板上。接着,她迅速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在卧室里四处躲闪。刹时,贝贝打了个愣。仅仅几秒,它又冲上前嗅了嗅眼前这个女人,又盯着她看了一眼,它觉得她很诡秘而且心术不正。于是,它紧追着她,汪汪直叫。琳达白晃晃的屁股和丰腴的乳房跟着她跑动的节奏剧烈地晃动着,这把一旁的方振国逗得哈哈大笑。琳达又气又急,“快把它弄住呀!快呀!快!……”她声嘶力竭地喊。方振国这才赶紧把贝贝抱住。琳达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羞得满脸通红,她怒气冲天地嚷道:“真无聊!简直……简直是……”她急得差点哭了出来。方振国抱着贝贝嘻皮笑脸地说:“乖乖,以后不能这样对妈妈,知道不?”他一边说,一边摸着它的脑袋。这时,琳达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一次莫大的侮辱,她禁不住冷冷地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披上睡衣转身出了卧室。
琳达气呼呼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越想越不能理解。于是,便故意找来翠姨拉家常。听完方振国和贝贝的事后,她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
中午,琳达特地安排翠姨做一桌好菜。方振国刚坐到桌边,贝贝就从花园里冲进来,跳到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方振国见琳达正端着热腾腾地菜从厨房里走出来,便赶紧说:“贝贝,乖,下去!”
“没关系,没关系……”琳达像没事一样,笑着道。
她刚要坐下,贝贝突然朝她扑过来。
琳达下意识地连退两步。
这时,方振国拿了个鸡腿递给琳达,说:“你来喂他,慢慢熟悉就好了!”
琳达不自然地笑了笑,接过鸡腿,递到它嘴边。
贝贝警觉地瞪着她,连闻都不闻。
琳达尴尬地只好自圆其说,“怎么,嫌不好吃?你这个小家伙还挑食啊?”她一边笑着,一边鼓足勇气伸出手想摸贝贝的脑袋。
哪知道贝贝猛回头,张开嘴就要咬她。
琳达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直往方振国身后躲。
贝贝不停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方振国赶紧夹了块排骨,递到贝贝嘴里。
贝贝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之后的日子,对琳达来说简直像一场恶梦。每天早晨不到六点,贝贝就会扒门想要冲进来,尽管方振国答应过她绝不再开门,可琳达还是一到时间就提心吊胆,只要她听到爪子扒门的声音就心烦意乱地睡不着;吃饭的时候,贝贝总是老滋老味地坐在他们中间,方振国无论吃什么都会亲昵地咬上一半丢给它;到了晚上睡觉,贝贝就赖在他们房间里不走,方振国就陪它笑啊,闹啊,折腾到很晚。最让琳达难以容忍的是,只要贝贝一看见她和方振国亲热,就会不停地叫,叫得人烦躁不安,什么好心情都搅没了。不仅如此,它还咬坏她的首饰,琳达向方振国说起这事时,方振国只是淡然一笑,说:“我再帮你买就是了!”琳达觉得很无奈,自从贝贝回来以后,方振国陪她的时间乃至于性生活的次数都在明显地减少。
贝贝十三(1)
因为这条狗,琳达郁闷了好一阵子,直到母亲答应从老家赶来看她,心情才有了些好转。母亲来的前一天,琳达把所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特地吩咐翠姨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为母亲接风洗尘。那个晴朗的午后,琳达兴奋地开车去接母亲,一想到她和方振国结婚后,就能给母亲在城里买一套大房子,把她从农村接过来安享晚年,她心里就美滋滋的。
琳达在车站的出口处焦急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她看见清瘦的母亲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点点向前挪动。母亲左手提着旅行包,右手拎着布袋子,在人群里时不时被挤得跌跌撞撞。琳达远远地发现母亲的背已经有点驼了,瘦小的身子看上去还是那么弱不禁风。母亲穿得还是去年她春节回家时买的那件紫红色的羊毛衫,裤子和鞋都还是旧的。那一刻,琳达想到曾经年轻漂亮的母亲,在岁月的消磨下如今变成了个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时,心中一阵酸楚。
“妈——”琳达大声地喊着,向母亲挥起手。
母亲一出站,琳达就赶忙接过她手中沉沉的旅行包,问长问短,母女俩开心地一路边走边聊地上了车。琳达带着母亲在城里兜了几圈,兴致勃勃地讲起她和方振国认识的前前后后。
“妈,我和振国打算过两个月就结婚!”琳达笑着说。
“噢?这么快啊?”母亲有些吃惊。
“嗯,是啊,我年纪也不小了嘛!”琳达点点头,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又说:“振国说了,等过这阵子我和他的婚事忙完之后,就在城里买栋房子把你接过来住,顺便再找个人照顾照顾你。城里的医疗条件到底要好些,能把你在乡下落得那些老毛病,好好瞧瞧,我也可以好好陪你啊!”琳达开心地说个没完。
“哎……闺女,你呀……”母亲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又怎么了嘛?”琳达嘟起嘴。
“……”
“说嘛——”
母亲摸了摸琳达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闺女,妈其实不图你什么,从小到大你就没父亲疼,我这个做妈的心里一直就觉得很对不住你。现在你也快结婚了,妈对你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你能找到个真正疼你,懂你的人!”
“妈……”琳达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车进方家大院时,琳达突然听到贝贝的一阵狂吠,她顿时感到很不安。方振国和翠姨都在院门口等着。车刚停下,翠姨就立刻跑上来拉开车门,把琳达母亲扶了下来。
方振国也彬彬有礼地上前。
他们寒暄了几句后,琳达母亲便蹲下来,拉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油壶,一大包糅碎的散子,还有一瓶红艳艳的辣椒酱。
“方先生,这是自家磨的麻油,可香咧!闺女,你最爱吃的油散子我也给你带来了。”她笑着,露出几道深深的鱼尾纹。
“哦,对了!还有……”她又拿起辣椒酱对方振国说:“上次听闺女说你喜欢吃辣子,所以我就给你捎来了。呵呵……”
“妈,城里什么东西买不到啊!你也真是的,带这些干嘛?”琳达皱起眉头,一脸不悦。
方振国却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接过辣椒酱,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可是好东西!想当年我插队的时候,吃到农民腌的辣椒,那可是到现在都忘不了啊!”
“可不?我也爱吃得很呢!”琳达母亲也笑嘻嘻地说。
这时,琳达轻轻扯了一下翠姨的衣角,朝她使了个眼色。
翠姨立刻笑着打岔道:“来,来,老大姐,我带你到四处转转去!”
说完,翠姨扶着琳达母亲就向别墅走去,琳达这才笑眯眯地跟在她们身后。
她们穿过花园,经过游泳池,又绕过一楼的健身房,桌球室。然后,顺着旋梯上了二楼,翠姨依次打开每个房间介绍起来,主卧、客房、阳光屋……
又走到一间房前,翠姨突然站住了。
贝贝十三(2)
琳达却还在兴奋地说个没完,她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拧开门。
只听见“嘎吱——”一声,门开了。
方振国前妻的肖像画一下呈现在她们眼前。
翠姨赶紧冲上前,将门带上。
刹时,三人表情都很尴尬,谁也没说话。
绕完整个房子,她们回到客厅,翠姨上了一壶好茶。四人坐在沙发上,方振国同琳达母亲津津有味地聊起插队时的事。这时,不知怎么地,贝贝在外面越叫越凶,搅得人不得安宁。翠姨立即起身关上窗户,又轻轻将门掩上。
“方先生……”琳达母亲似乎想说什么。
“妈——”琳达皱起眉头打断道。
方振国面带微笑,“有什么您就说吧——”
“噢。”琳达母亲点点头,她想了想才道:“其实……其实我就想问你们俩一句话!”
“但说无妨!”方振国神色很坦诚。
琳达望着母亲,心里忐忑不安。
“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想知道你们俩心里的东西……”琳达母亲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们俩心里的东西是不是全都放下了?”
方振国顿时愣住了。霎那间,他的脑海里掠过两个影子,一个是已故的妻,一个是身处异乡的女儿。
琳达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屋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见“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
贝贝狂冲进来,直向琳达母亲扑去……
刹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方振国冲上前,猛地转身,一把抱住贝贝。
贝贝拼命甩头,它张开嘴,尖利的牙齿一下子咬在方振国的左臂上。
方振国一松手,贝贝跳到地上,接着又向琳达冲去。
翠姨赶忙抄起鸡毛掸子,大声呵斥:“贝贝!贝贝!……”
贝贝拖着挣断的链子,眼睛通红,嘴角吐着白沫,激动地浑身颤抖。
“贝贝!……”方振国的左臂鲜血直流,他大喊道。
贝贝这才有所察觉,它顿时神情慌张,“哧——”地蹿了出去。
琳达赶忙抽出几张面纸,上前用力压住方振国的伤口。
“这狗……这狗东西,实在太不像话了!”琳达咬牙切齿地说。
方振国尴尬地直摇头。
“哎,你看我一来,给你们添这许多麻烦,都怪我,都怪我!……”琳达母亲连声自责道。
方振国一脸内疚地解围说:“不是,不是……”
翠姨看见方振国的伤口血流不止,担心地直嚷嚷:“方总,方总你赶快去打个狂犬疫苗!”
“不要紧,没事的……”他说。
站在一旁的琳达怒气未消,语调低沉地说:“振国,你先去打个针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
于是,司机赶紧开车把方振国送去医院。
方振国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客厅里只有琳达一个人,她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琳达,你妈呢?……”方振国疑虑地问。
“走了!”琳达冷冷地道。
“怎么让她走了?”
“她非要去老乡那儿住!”
方振国没吭声。
瞬间,气氛再次让人感到窒息。
“方振国先生!我想请问你,自从这只狗回来以后,我们哪天安稳过?”琳达有些激动。
“其实……贝贝它……它……”方振国一脸愧欠,试图想解释什么。
“不就是条狗吗?我妈……我妈她从那么老远来,这狗居然……”琳达讲着讲着竟哽住了。
方振国叹了口气,连连安慰道:“确实……确实很对不住你妈!这狗,唉……”他直摇头。
墙角的壁钟“铛——铛——”地响着,让人越发感到压抑。
琳达屏住气,涨得满脸通红,“我真想不通,你一个大男人……”
方振国看了她一眼,脸顿时沉了下来。
贝贝十三(3)
“我看……我看你都有点不正常!”琳达恼怒地嚷道。
方振国拔出一根烟,点着了,猛吸起来。
这时,琳达的神情开始有些不自然。
“滴答——滴答——”,秒针在单调地重复着。
方振国一根接一根地抽。
琳达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不知所措。
突然,她抽泣起来。
方振国眉头紧蹙。
琳达的眼泪潸潸地往下落。
“好了,好了!”方振国不耐烦地扬起手,“明天我就把贝贝送回农村!”说完,他把烟头用力一掐,转身出门。
夜深了,窗外的月亮高高地挂着,影影绰绰看见些许树梢儿在晚风中摇曳。一根根寂寞的灯柱站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它们的光亮很微弱,让人感到一丝丝凄凉的忧伤。
方振国坐在书房的藤椅上,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思绪万千。
天上的星月渐渐黯淡,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一丝儿寒气悄悄地从窗户的夹缝里渗透进来。
“你们俩心里的东西,是不是全都放下了?”方振国又想起琳达母亲的那句话。
“爸,你快要结婚了,但我总觉得你好像心事重重,并不那么开心,你是不是还在想妈妈?”前两天,女儿和他通话时流露出的那份担心也开始在他脑海里萦绕。
我是怎么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和琳达结婚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方振国反复诘问着。
夜,将最后一缕星光吞噬进自己腹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忽然间,方振国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温暖而轻盈,接着竟飞了起来,他感觉好极了。他飘荡着,游离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朦胧中,他感觉天边有朵云正朝他微笑,那笑容跟妻的像极了。于是,他飞了过去,他想触摸她。可就在他伸出手的一刹那,无数个飘忽的身影向他蜂拥而来,琳达、贝贝、女儿……所有人将他紧紧包围。
他纷乱了,他混沌了,他疲惫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琳达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书房没有开灯。
琳达轻轻打开一盏壁灯,发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方振国趴在书桌前睡着了。
琳达悄悄走到方振国身边,把手中的厚大衣披在了他身上。
这时,方振国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
“振国——”琳达深情地望着他,神情黯然,一脸憔悴。
“我……”她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那般楚楚动人。
“什么?”方振国疲惫地望着她。
“振国,让贝贝再呆些日子,过段时间再说吧……”她温柔地看着他说。
方振国心头顿时感到一丝温暖,他笑了笑,点点头。
黎明的晨曦,带着一抹清冷的月色,夹杂着草木淡淡的清新悄然而至。稀薄的雾霭渐渐褪去,等待着它生命中最早的那一缕曙光。
贝贝十四(1)
转眼间,方振国和琳达的婚期就要到了。请柬陆续发了出去,婚纱照也拍完了,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琳达眼看着自己即将步入幸福的殿堂,一天比一天亢奋。她穿梭于各大商场之间,疯狂购物。然后,穿着最光鲜靓丽的名牌,跑去见她大学的几个室友。琳达送给她们很多高档的香水和衣服,眉飞色舞地讲她和方振国的爱情故事,女孩们个个都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琳达得意洋洋,满足极了。她还故意给初恋的男友打了个越洋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并希望他也能来出席自己的婚礼。她还不忘给佣人们都塞上红包。一个新的女主人将要进驻在这栋豪华的别墅里,佣人们深知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她们每天帮琳达忙里忙外,细心安排一切,还把方太太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堆进储藏室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偌大的别墅整天都忙得热火朝天。可这一切在翠姨看来,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虽然她表面上讨好琳达,可心里始终抹不直。她没想到琳达真能把老板搞到手,一想到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女人找个跟爹差不多大的男人结婚,她就觉得恶心。令她最忿忿不平的是,这个女人以后一直要在自己面前吆三喝四,她要像伺候老妈子一样的伺候她,一想到这些,她就满肚子恼火。
然而,方振国也提不起精神来,情绪变得越来越低落。随着婚期的一天天临近,他甚至有一丝恐惧。每到傍晚,他就会牵着贝贝到不远处的公园里散步,风冷冷地吹在他身上,那一股即将来临的寒潮开始涌入他的心田,他常常感到不寒而栗。公园里的人寥寥无几,他和贝贝走在碎石小径上,残存的落日之光撒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排排鸭子船在凄冷的晚风中荡漾。这时的贝贝总是显得很安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方振国默默地坐在公园的石椅上遥望远方,心中惆怅万千。
随着时间的推移,方振国的这种不安,开始一天比一天强烈。他总觉得周围有某种东西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呼吸。他想方设法从中摆脱,可他越想挣脱似乎就被缠得越紧。不仅如此,他时常会陷入到一种幻觉中,他总能看到妻在迷离中对他微笑。那笑容越温和,他就越恐惧。而贝贝自从上回咬到方振国之后,又逐渐开始出现一些狂躁的症状。它的双瞳里常又透射出那种令人发怵的寒气,它常常在半夜莫名地撕嚎,歇斯底里的。这令方振国很担忧,总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一天上午,方振国出去后,琳达又开始忙得不亦乐乎,她请来一拨同事来家里作客,带他们绕上别墅几圈后,她兴致勃勃地拿出她和方振国拍的婚纱影集,接着又穿起刚订做的婚纱,戴上方振国送给她的订婚钻戒。她和同事们一起哼着婚礼进行曲开心地嬉闹着,直到太阳落山时才尽兴。
琳达把同事们一一送走后,回到家,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呆了。
贝贝身上满是污泥,它趴在客厅中央,两只爪子死死地按住相册的一头,用牙拼命地撕扯着另一头。它咬一会儿又吐出来,瞟了瞟门口的琳达,然后继续在相册上疯狂地抓……
她走进两步,发现一件令她更为震惊的事。凡是她和方振国的合影,她的那半边都被撕得支离破碎,头、胳膊、身子、腿,全都分了家,满地都是,而方振国的那半边几乎都完好无损。
琳达顿时目瞪口呆。
她又看了看四周,只见雪白的婚纱被拖在地上,皱巴巴的裙摆上沾满了污秽,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腥臭;披在头上的薄纱被撕成几块,上面尽是口水和窟窿眼;胸前装饰的亮片、水钻全被拽了下来,滚落一地。
琳达一下瘫倒在沙发上,差点晕了过去。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紫,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抽搐。
“翠姨!翠姨!翠姨!……”她喊得脸都变了形。
翠姨冲进来,她傻了。
“贝贝……贝贝……你不能这样!”翠姨训斥道:“快过来,你想死啦!”
然而,贝贝只瞟了她一眼,继续疯狂地撕扯照片。
贝贝十四(2)
“翠姨你别愣着,给你棍子,打死这个畜生!打死它!”琳达咬牙切齿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棍状的东西,刚要递过去,不料被贝贝发现了。
它愣了愣,突然纵身一跳,向琳达扑去。
“救命啊,救命啊!”琳达惊叫,她一边向墙角躲,一边用手护住脸。忽然,她看见墙角边立着个大花瓶,就下意识地举起来。
“不,不!琳达你不能砸!”翠姨跳过去,用身子护住贝贝。
谁知贝贝一闪身,又从翠姨身后跳到琳达跟前。琳达一个转身,忿忿地将花瓶对着贝贝的脑袋砸去。
‘啪嚓——’一声,花瓶碎了。
贝贝打了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
那一刹,屋里突然出奇的安静。琳达和翠姨只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翠姨就抱起贝贝,两人直奔最近的宠物诊所。
车在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各种颜色交织在混沌的空气中,来去匆忙的人们在冷风中奔忙着,嘈杂、阴郁、迷乱……
翠姨紧紧地抱着贝贝,前额直冒冷汗。她时不时把手放在贝贝的胸口上,看它还有没有心跳。她心里反复念叨着,贝贝千万不能出事,千万不能!
琳达的眉头微微皱着,她抱着双臂,若有所思。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度过。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赶到了最近的宠物诊所。
“医生!医生!……”翠姨冲进来大喊道。
“医生下班了!”接待台上的女护士冷冷地说。
“啊?”翠姨顿时急得满头大汗,转来转去。“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她慌张地重复个不停。
“医生!医生!还有人啊?”翠姨顾不得多想,嗓门更大了。
这时,只见一个肚皮大大,头有点秃,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浮肿的眼睛,不耐烦地说:“喊什么?你喊什么啊?”
翠姨连忙迎上前,一脸苦相,带着哭腔道:“医生,医生求求你……求求你帮帮忙看看这条狗!求求你了……”
“怎么啦?怎么回事啊?”胖医生漫不经心地瞥了翠姨一眼。
接着,翠姨便絮絮叨叨地开始描述当时的情形。
胖医生越听越烦,打断道:“行了,别罗嗦,别罗嗦了!把狗放床上我看看!”
翠姨赶紧把贝贝放到检查床上。
胖医生眯虚着眼,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听了听贝贝的心脏。接着,又掰开它的嘴,翻翻它的眼睛。
“没什么大问题嘛!你瞎慌什么?”胖医生瞪了一眼翠姨,又接着道:“只是脑袋有点充血,在这观察观察,过会儿就醒了。”说完,他洗了洗手,脱下白大褂,准备下班离开。
诊所里不时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臊味,值班的女护士坐在前台懒洋洋地翻着报纸,实习医生拿着消毒喷雾瓶心不在焉地向四周喷洒,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屋里的臊臭闻着令人恶心。一只病怏怏的京巴狗正在挂水,它的主人神情呆滞地陪在旁边。角落里,生锈的铁笼子里关着几条无精打采的病狗。其中一条瘦得皮包骨头,背上的毛都脱光了,像一根剥了皮的葱。
翠姨焦急地站在床边望着贝贝,心里七上八下,琳达坐在椅子上,看上去镇定自若。
没一会儿,贝贝睁开双眼,突然撕吼起来。它瞪着血红的眼睛,“扑通——”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接着像疯了一样地在房间里上蹿下跳。
女护士吃了一惊,她扯着嗓门喊道:“毛医生,毛医生!……”
贝贝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它嘴角喷着白沫,口水直淌。一看到对面的京巴病狗它就向它猛冲过去,直朝它身上扑。
京巴狗吓得拖着粘在前爪上的注射管就直往外蹿。盐水瓶“啪——”一声砸碎在地,贝贝“唰——”地又冲上前,死死地将它按住,然后狠狠地咬了下去。
一阵惨烈的叫声从屋里传来。
贝贝十四(3)
顿时,诊所里的狗全都狂叫起来。
刹时,狂喊的、逃跑的、叫嚷的、躲闪的……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诊所里一片混乱。
女护士吓得脸色煞白,尖叫着拼命往外逃。
就在这紧要关头,实习医生迅速带上防护手套,狠狠地掐住贝贝的脖子。
贝贝努力抬起头,张着嘴,喘着粗气,眼珠急得血红,似乎要蹦了出来。
“快,快!把黑口袋拿来!”毛医生对实习医生大喊。
实习医生拽出口袋冲向贝贝,猛得朝它头上套去,然后用力扎紧袋口。
贝贝在黑口袋里挣扎着,狂吠着。
这时,毛医生对琳达大嚷道:“你是不是狗的主人?”
“我……是……是的。”
“它是不是经常这样?”
琳达连声道:“是……是的!”
“它平时有没有出现过惊恐、狂躁、恐水、乱咬人,这些症状?”
琳达顿时眼睛一亮,抵了抵翠姨的胳膊。
翠姨赶紧说:“是的,是的。前几天,它还要咬她妈哩!”
“噢?”毛医生吃惊地看着琳达。
“它见谁咬谁,连主人都咬!”琳达阴冷冷地说。
这时,实习医生转过身子,拍了拍毛医生的胳膊,小声道:“这狗是不是狂犬?”
毛医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接着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贝贝在袋子里疯狂地翻滚着,它歇斯底里地发出绝望地撕吼,尖利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怎么办?”实习医生表情严肃,像一个待命的战士。
“注射氯化钾二十毫克!”毛医生手一挥,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
实习医生迅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剪刀状得大铁箍,接着“咔”一声熟练地锁住贝贝的脖子。
贝贝顿时发出惊恐的尖叫,后腿失控地在黑袋子里乱蹬。
“立即处置!”毛医生斩钉截铁地大喝一声。
实习医生拿起针管,抽出一小瓶药剂,就要给贝贝注射。
“等一等!”琳达突然喊住实习医生,接着又转向翠姨说:“翠姨,你赶紧到外面给方总打个电话,就说贝贝现在的情况很不妙,医生要给它注射氯化钾,你问他现在怎么办?”说完,琳达从提包里掏出手机递给翠姨。
“哦,哦……”翠姨连连点头,立刻冲出去拨通了方振国的电话。
“方总,贝贝又犯病了,我和琳达正在医院,医生要给它注射什么……什么钾的?”翠姨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电话那头的方振国显然没听明白。“你们都先别动,等我回来处理!”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翠姨转身回到诊所。
房里一片安静,黑袋子竟然不动了!
此时,琳达正从洗手间里走出来。
翠姨匆匆跑过去,惊慌地问:“贝贝怎么了?”
“嗯?什么怎么了?我不知道呀。”琳达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翠姨又到毛医生跟前,“贝贝怎么了?贝贝到底怎么了?”
毛医生没理她,用脚背踢了踢黑口袋。
袋子猛得搐动了两下。
翠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抓起毛医生的胳膊使劲地晃着,大喊道:“贝贝它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呀!”
毛医生一把推开翠姨,冷冷地瞟了瞟她,“神经病!”他懒懒地把黑口袋拨到死角的一堆垃圾里,打了个哈欠,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实习医生说:“拖出去,赶紧拖出去,找个空旷的地方埋掉,别搁在这儿碍事!”
翠姨一惊,看了看琳达,呆住了,然后她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撕开黑袋子。
接着,一阵号啕大哭从屋里传出。
贝贝十五(1)
贝贝倚在门旁的角落,那一针下去顿时让它感到有股灼热的液体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在血管里蔓延。接着,它的呼吸变得急促,开始出汗,大量地出汗。然后腿发软,觉得天旋地转。刹时,它就瘫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之后开始浑身痉挛,它的头像被炸开一样,腿剧烈地抽搐着。紧随其后的,是痛,剜心的痛。这种汹涌而来的痛像无数尖刀在猛扎,又像数以万计的毒虫在撕咬,或者更像一场生猛而血淋淋的屠宰。仅仅几秒,它就晕了过去。
当它隐隐约约听到翠姨沙哑的哭声时,才逐渐有了一丝知觉。于是,它努力地想睁开眼,可眼皮有千斤重,它用劲全身的气力也只睁开一点点。眼前一片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它难受极了,觉得胃里像被搅拌机搅过一样,恶心得只想吐,而且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才舒服。它艰难地喘着气看着琳达和胖医生,恍惚里,它觉得他们的脸歪歪扭扭地变了形,而且正面目狰狞地朝它笑,那笑容让它觉得冷,让它恐惧,让它好想逃。它想撒腿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主人的身边,一刻都不耽搁。于是,它试图站起来,可它的腿像被钉子死死地定住似的,即便挪动一丝一毫给它带来的都是难以忍受的剧痛。它想叫,叫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它只能这么眼巴巴地望着,躺着……
主人,主人,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你快来救我,快来,快呀……它一遍遍地在心中呼喊着,直到毫无气力才又慢慢闭上眼睛。
窗台上,流沙瓶里的沙砾静谧地游走着。
“贝贝!贝贝!……”忽然,它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它的名字。那声音很飘渺,也很熟悉,仿佛来自异世界。接着,它感到自己被一双大手托了起来,那双手触碰到它的皮毛时,宛如一阵暖流淌进它干涸的心窝,温暖而安全。那一刻,它似乎清醒了些,它又嗅到了那股和它相濡以沫的味道,它知道这是主人来了。
霎那间,它放松了。
天使曾经对无数弥留在这个世界的生灵说,倘若生命走到尽头时,你能不哭泣并且看到一缕温暖的阳光,那么你就可以上天堂。因为你是勇敢的。
可数以万计的生灵都回答它说,它们真的无法不掉泪。所以真正能去天堂的寥寥无几。
贝贝就这么安详躺在主人的怀里,它知道主人正抱着它走在回家的路上,它隐约看到漫天飞舞的小雪,它觉得美极了。是什么时候下的呢?我怎么都不知道?啊,明天又可以去院子的雪地里玩了,这是我在这儿过的第二个冬天,真好啊!它幸福地想啊想……
恍惚中,它又回到了那栋充满温馨的大宅。进了那道熟悉的门,它的眼前竟浮现出第一天来时的情景。它还记得那是个秋天,天很蓝,它好像从世界的一端被送到了另一端,在云霄里穿梭的那几个小时,它怕极了,它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哪儿,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可就在它从那个庞然大物里被人提出来,看到主人的第一眼时,它就不怕了,因为主人朝了笑了笑。那是主人对它的第一个微笑,温存而亲切,它忘不了。接着,它就来到了这栋房子,它记得刚进门时看到了一颗火红火红的枫树,几片枫叶随风飘扬,像几个穿红裙子姑娘在翩翩起舞。那时它还只有巴掌大,在笼子里怯生生的。翠姨还摸它的小卵子,把它捏得哇哇叫。它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它迷迷糊糊地感到主人抱着它走过了卧室,它又想起自己没满月时的那一幕。它老从小篮子里翻出来,找不着北,然后哼哼唧唧地直吵吵。而主人总会不厌其烦地将它抱回去,每一次它都觉得幸福极了。它喜欢主人抱他、亲它,喜欢和他嬉闹,喜欢和他漫步,喜欢和他……它就这么一直想着,想着主人对它的好,想着他们曾经拥有的欢乐时光。忽然,它感到有样冷冰冰的东西滴在了它的脸上。朦胧中,它从眼缝里吃力地往外看,它发现主人哭了。主人一边流泪,一边用温暖的湿毛巾一遍遍地帮它把身上的污泥擦去。主人,主人,你怎么哭了呢?别哭,别哭,我不会有事的,我很坚强啊!难道你不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了吗?我被人拐走后,遍体鳞伤,拔山涉水地都能跑回来。还有我在乡村的时候,被小花家的那个麻脸汉子打成那样都能好起来,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我亲爱的主人。相信我,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我和你还有很多个日日夜夜要一起走过啊!我还要回去见小花,见呆呆,它们一定很想我,很想我。等我这次病好了,你就带我去吧,我要站在村头的田埂上等小花来,我要看见它向我飞奔的样子,我要再和它拥有一个永恒的三天……
贝贝十五(2)
贝贝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它的眼前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白光。接着,它飘啊,飘啊,飘到了一个它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斗,也不像尘世那么喧嚣,那里充满了和平和安宁,满眼是青绿,满眼是鲜花,那花开得好美……
贝贝就这么幸福地睡着了。
它永远醒不来了。
它死了。
尾声
贝贝死后的当天晚上,方振国的心脏病发了。
两个月后,他出院了。
他没跟琳达结婚。
翠姨走了。
方振国还像过去那样生活,但庭院里多了一尊雕塑,那是他女儿亲手为贝贝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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